教堂的牧師正在庭院中除草,替新種的盆栽維護環境。里斯帶著狗狗丹麥蘇和甜甜圈走進來,寵物墓園每天都有許多人前來弔唁。小熊長眠在墓園的東北角,一個有樹乘蔭的地方。小小的土丘上長了一些花,是牧師悉心傑作。黃色的花瓣被晨露打濕,微微下彎。里斯放下狗狗食品,摸摸土丘上的碑石,上頭刻著:Bear,the love of Finch & Reese。
甜甜圈是人的食品,里斯摸了一個大口咀嚼。他想替小熊換個新項圈,畢竟之前戴的太舊又太小了,但他不擅長幫寵物買東西,那是芬奇拿手的。可是芬奇不會來,一個月前他可沒料到這種情況。他何不就直接跟芬奇說他們有一條狗叫做小熊,而且他們都愛著牠呢?
幾片葉子從樹上落到他的肩膀。影光在草皮上跳動著。一排螞蟻搬走了丹麥蘇的碎屑,井然有序地藏進窩裡。里斯抓起一隻螞蟻,在掌心中仔細觀察,再把它放回隊伍中。
他可以輕易地捏死它,但他沒有。里斯好久沒有開槍射穿別人的膝蓋骨了。
一個女孩拎著破舊的骨頭玩具走到另個擦得光亮的墓碑前,悉心地換掉枯萎的花束,將玩具放到土丘上,臉頰貼著土丘喃喃說了幾句話。她的金髮垂到胸前,陽光穿過髮絲形成新的輪廓,里斯瞇眼看著她,女孩發現了她的視線,酒窩隨著微笑露出來。她讓他想起蕾拉,那個曾安穩躺在他臂彎中的女嬰,她柔軟的身體和嬌笑的模樣。里斯也朝著她笑,女孩用食指在自己的嘴邊比劃,示意他嘴角邊沾了糖霜。
里斯用舌頭輕輕舔過,他嚐到初冬的風的味道。
小熊在去年的今天死於黑暗與不明之中,當疾速奔馳的列車朝北行駛,風和雨如鞭子般揮打著空氣,車頭劃開黑夜,他們在車廂內和目標纏鬥,子彈一發一發地打入鐵皮中,里斯陷入沒有彈援的苦境。芬奇和POI躲在寵物專用的車廂裡,他們偎著瀰漫狗騷味的鐵籠,忍受動物痛苦的悲鳴。最終里斯還是解決了目標,對方卻用盡力氣把手榴彈往後一丟,正中車廂。火舌從窗戶竄出,燒壞了窗框,蒸發了雨。列車在警鈴中緊急剎車,焦黑的車廂裡走出兩個人,芬奇和他們的POI。兩人狼狽不堪,身上沾滿灰燼和雨水,里斯一看見芬奇的雙眼時他就明白了,歪了的鏡框下有他沒看過的情緒。POI雙膝跪下,為著撿回的命而哭泣,芬奇繼續往前走,直到里斯一手抓住他的胳膊,說,你已經做得夠多了。芬奇抬起眼,說,我甚至找不到小熊的屍體。里斯有一股抱緊他的衝動,同時知道若他伸出手,相對的另一種牽絆也會隨之斷裂,芬奇會逃跑,可能逃到他去不了的地方,因為那條界線始終在那裡,像已倒滿、不能再盛載的海。
所以里斯只是站在那裡出神地看著,看著芬奇的眉心緊皺,直到里斯扶著芬奇走進車廂,直到停電的列車重新啟動。
里斯暫且沒打算對芬奇提起這件事。
隔天他準時九點走進圖書館,芬奇少見地站在窗邊,衣服和大衣全都穿上。里斯不動聲色地將報紙放到桌上,開電視看晨間新聞。芬奇轉過來,問:「你為什麼不告訴我?」
「甚麼不告訴你?」
「我養了一隻狗。」
「糾正:是我們。」里斯說,「而且你之前一直堅持那是我的狗──你跟蹤我嗎?」
芬奇僵硬地看著地板,然後說:「你其實可以告訴我的。」
「你對你過去的事都不太感興趣。」
芬奇走向他,滿懷歉意地說:「我承認我是表現出那種樣子,但…那是因為…」
「因為?」
他清清喉嚨,「因為我以為我們是一對。但我其實不喜歡男人,你知道。」芬奇說。
里斯盡量表現出鎮定的樣子。「那是甚麼讓你確定我們不是一對?」
「我在自己的皮夾發現這個,」他拿出葛雷絲的照片,「我想我應該是喜歡這個女人。」
「的確,沒錯,她是你的未婚妻。」里斯說。「對了,你跟蹤的技術進步很多。」
芬奇一個人去了寵物墓園,里斯請他買一個新的項圈,錢從薪水裡扣。
他看著芬奇一個人吃掉炸雞全家餐,整個下午都在打汽水嗝。里斯想拿出放在櫃子裡的自己的書,一塊小熊專用的墊子從裡頭掉出來。那是失憶芬奇放進去的,就在卡特來的那天,里斯親眼看著那塊過去芬奇一直捨不得收起來的墊子,輕易地在失憶芬奇的忽視下被束之高閣。墊子結實地落到里斯的懷中,他聞到淡淡的狗味,夾帶一絲糖霜甜味,里斯忽然不能理解為什麼自己還要在這裡。這裡已經沒有他認識的哈洛德‧芬奇了。
他們像一把剪刀,總是有一端固定著,但稍加支點就能將他們輕易分開,就和當年在機場遇見潔西卡一樣,詭異的既視感,他們相識卻不再認識面前的彼此,過去的種種都已經無法把他們連結起來,兩人沒有站在同樣的基準點上,毫無共識也不會發展共識,施力只會把他們越分越遠而已。里斯緊抱墊子,他期待芬奇有好轉的一天,可現在看起來那一天也許永遠都不會來。
芬奇趴在桌上睡了午覺,身體因為寒冷而微微瑟縮。
里斯拿起大衣覆到他身上。
然後他帶著墊子離開圖書館,走到街上,風吹得他忍不住牙齒打顫。他在紅燈前停下來,兩手插進口袋。
身邊的電話亭忽然鈴聲大作。里斯首先遲疑了一會,接著諷刺地笑了。
他走進去接起電話。